2009年7月25日 星期六

對於Eiko女士的迴響 - "讀她"

作者:藍郁

長髮典雅地挽在腦後,柔美得如天邊翻捲的雲,嬌小的身裁,著一條中長的裙,腳上是一雙點式(細跟)的全高跟鞋,如果不是那秀髮呈現的柔和的灰色調子,以及不再挺拔的腰背,你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是一位八旬有餘的老人的背影。

生命的緣讓我結識了她,她選擇我做她的助手。她叫蔡蘭英,我管她叫蔡媽媽。她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早年在教會的醫院工作,退休後在自家開了一個集熱敷、灌腸、按摩於一體的按摩房,收費低廉,技術精益求精,因此有許多人前來尋求幫助。

灌腸這個工作是許多人不願幹的,因其對人的感官產生強烈刺激,而蔡媽媽每天堅持做,一天也不閑著。

工作室兩個套間,基本上由她負責灌腸,我負責按摩。她跪著為躺在矮床上的客人灌腸,做得認真細緻,一般醫院只灌一兩袋水,她卻要灌八袋、十袋,邊灌邊為客人按摩以促排便。有好幾次我看她現出疲憊的神情,甚至在工作期間一不小心靜靜地睡著了,跪臥在客人身邊猶如一尊雕像。

可是她從不承認自己疲倦,反而說工作是她最大的快樂。的確如此,更多的時候,我會看見一個意氣風發充滿朝氣的她。有時客人有急事,想儘快完成按摩,我感到有難度,向她申明,她便趕緊前來幫助。她曾經赴日本學過大力指壓,在為病人服務長達三十幾年的工作實踐中積累了許多經驗,創造性地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按摩法。別人是站在按摩台前工作,而她因為個子不高,常常要站到按摩台上工作才能完成她的按摩技法。只見她的動作粗獷豪放,酣暢瀟灑,透著一種原始的魅力。她向客人發出指令,與客人互動,一會兒像在跳冰上芭蕾,一會兒又像在做排球訓練。就像一位正在創作大寫意作品的畫家那樣,容不得你細細體味,三下五除二,按摩便結束了。''It's nice''客人滿意地向她道謝,愉快而去。

記得有一次來了一位女客人,生得人高馬大,把按摩台佔得滿滿當當,似乎不經意就會從台上滾落下來,為她按摩也就比別人吃力很多,當我為她做完頭部及上肢,剛著手做她的身段時,她向我訴說她腰背痛,拒絕我觸碰,我很為難,只得向蔡媽媽求助。像蜻蜓點水,蔡媽媽輕盈一躍,跳上按摩台客人腳下僅剩的空地。她仍然向客人實施她的獨特按摩法。蔡媽媽有一雙蒼勁有力的手,由那雙手你可以聯想到雄鷹的爪,蒼松的根。她不僅以自己的手指,而且調動她的膝蓋和整個身體來協調她的按摩動作。客人發出幾聲號叫以示疼痛,蔡媽媽並未罷休,反而越戰越勇。她大聲發出指令,要求客人配合。我忽然覺得按摩台猶如一個小小的舞台,而身著紅色毛衣的蔡媽媽與穿著按摩衫的女客人瞬間幻化成兩個舞者。

一會兒,戲劇化的場面出現了。只見女客人一骨碌翻身下床,嘴裡念叨著''wonderful wonderful'',逕自走到和她結伴而來的妹妹面前,有說有笑,好像剛才那個腰背疼痛的人不是她而是別人。我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仿佛置身神話世界。

最近工作中發生的一件事,讓我感觸很深。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到按摩房工作,一位女客人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張匾告訴我,這是她親手繪製贈送給蔡媽媽的,然後顯出很欣慰的樣子。這張匾我每天熟視無睹,經她提起便仔細欣賞起來。匾的框架是金色的,灰色毧質的底,綴以彩色的花影。主體是用黑色書寫的英文''Eiko's healing hands'' ''Thank you'',''Eiko''是蔡媽媽的英文名。通過這樣簡單的語言,傳達出一個普通老外對蔡媽媽的深深敬意。我稱讚她的匾非常好,然後投入我的工作。一如往日,沒什麼特別,蔡媽媽為女客人通腸,我則為女客人的先生按摩。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女客人在進行灌腸的過程中竟然痛不欲生地哭了起來。我趕緊過去幫忙,卻不知從何幫起。只見她痛若萬狀,坐臥不安,我非常緊張。可蔡媽媽卻很鎮定,繼續為她灌腸。糞便通出了一些,疼痛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女客人身體肥胖,如同日本的相撲選手一般。因為痛楚,她示意要躺到按摩台上去,然而舉步維艱。我與蔡媽媽加上她的先生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把她扶上按摩台。她又示意要排便,可是卻挪不動腳步。蔡媽媽叫我取來帶有支撐架的便桶讓女客人就地坐下排便。糞便終於完全排了出來,腹中的壓力消除了,疼痛也隨之解除。我們都長長的吁一口氣。

接下來由我幫她按摩,可是按摩進行了一半,女客人的腿又抽筋了,她又開始痛苦難當。我想幫她緩解,但無法做到。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的心再次揪了起來。這時蔡媽媽推來一張帶有萬向輪和扶手的椅子。我們幫助女客人坐到椅子上,蔡媽媽和我們一齊用力,將女客人推至浴室,把她安置在浴室的電動按摩椅上。蔡媽媽將池中注滿熱水,啟動按摩,池面傾刻激起一層細密的浪花……,女客人仍然在哭,不過此時她流的是感激的淚水,如同經歷狂風暴雨洗禮的花朵,她終于笑著從浴池中走出來。

事後我才從蔡媽媽口中了解到這個女客人曾經患過癌症,開過刀,做過化療,撿了一條命,身體卻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她來蔡媽媽這裡灌腸、按摩,身體才逐漸康復。不過被動過手術的身體以及曾經吃過的藥的毒副作用破壞了她的循環系統,也就容易發生前面提到的疼痛現象。事過第二天,那位女客人特地給我們打電話道謝,說她在我們的幫助下,回到家中樓上樓下共來回走了五趟。

在和蔡媽媽相處的日子裡,我每每感覺到她的神奇:她為別人灌腸按摩,可以飛機來,飛機去,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為別人灌腸按摩,別人便邀請她出席奧斯卡金像獎的頒獎晚會。她還有更令人驚羡的壯舉;她從一九八三年到現在,每年都參加全國多重硬化症協會舉行的自行車長征慈善活動,從費城到海洋市來回一百五十英里。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參加比賽騎的是不會變速,有擋泥板的老式自行車。身上竟然穿著裙裝,腳上是一雙點式全(細跟)高跟鞋。而且時至今年,她是比賽組裡年齡最長的隊員。

人們常說,老人是一本書,在和蔡媽媽相處的日子裡,我漸漸地讀懂了她。她的性格熱烈得像一團火,有時甚至有些自作多情,你的心哪怕是一塊冰,遇著她也會被她融化;她的心就像一塊絲綢,怎麼觸摸怎麼柔軟。她有造福大眾的美好願望,不管你是貧富貴賤;她的意志超強如同鋼鐵,卻奇妙地深植在那麼嬌小的身軀裡。相信每個接近她的人都和我同感;她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人。

按:本文作者藍郁女士,由中國大陸移居美國,在費城Eiko(英子)家中工作,對充滿傳奇事蹟的英子至為敬佩,仔細觀察後撰寫此文。原文以簡體字寫成,為方便讀者閱讀,特地改寫成正體字,但文章內容未加更動。